寂寞冬天裏的白色小孩-麗紅之聲

（一）

這個季節，時間彷彿流淌得很緩慢，有時候似乎停止了。透明寒冷的空氣里有淡淡的苦味，花朵和樹葉早已經凋謝光了，有一些寂寞寥落。我知道小鎮的冬天已經深了，我喜歡裹着厚厚的白色棉襖站在閣樓的陽台上看着薰衣草色的黃昏安靜地落下，偶爾會有楮色的鳥群從頭頂晾翅翙翙地飛過。

樂小天總是在這時候來找我，他站在大片剝落的灰黃色的土牆外面叫我，七公主，七公主。我就興奮地一跳一跳地跑到院子的門口，倚在長滿凌亂裂紋的木門邊，目光溫柔清澈地看着他。那一瞬，我的笑容就像細細的漣漪一樣滿臉蕩漾開來。

我的臉上有七顆淡淡的灰色小痣，散發著溫暖柔和的光澤，樂小天因此一直叫我七公主。他總是站在我的面前悠然地晃着肩膀，說話的語氣狡黠而得意。我卻裝着悻然的樣子責怨他，樂小天，請我叫唐嫣然。每當這時他總會像變魔術一樣，掏出一把精緻的水果糖和榛子巧克力遞給我，於是我的嘴角又輕緩緩地向上翹起好看的弧度。

那一年我九歲，雙魚座的女孩子，喜歡糖果和巧克力的芬芳與甜蜜，所以我就無數次地原諒了樂小天叫我七公主。整個童年裡，樂小天一直為我表演那個可愛魔術，每一次都讓我怦然心動。

（二）

我十四歲之前住在一個北方小鎮上，白天跟外婆去集子上賣豆漿油條，晚上在她輕輕哼唱的童謠里恬然入睡。我的母親在她二十一歲那年生下了我，然後風塵僕僕地去了南方。那個給予我骨血的男子，在給了她一段溫馨纏綿的日子之後，就像風一樣消失了。我的母親甚至都記不得他的樣子了，但是她始終清晰地記得他的海誓山盟和那些抹染着幸福時光的油畫。所以，她依然義無返顧地去追尋他。

在我大一點之後，外婆跟我說起當年的景狀。她把挺着大肚子的女兒從大學校園裡領回來，受盡了鄰里欺嘲的白眼。她極力隱忍着氣憤和難過，只能以最赤純的母性給予女兒呵護，讓她順利地將我生下來。

外婆嘆息着說，我含辛茹苦地將你的母親帶大，最後她居然為了愛情離棄了我和這個家。

我在搖曳的燭光里看見這個蒼老的婦人眼睛里閃爍的晶瑩，可是她的神情始終是和善的，已經沒有絲毫的恚怨了。我知道她已經徹底地原諒了她的女兒對她的背叛，她現在只有對她的想念和擔憂了。

我爬到她的面前，伸着柔軟的手撫摩她的眼角，那些在她皺紋里流淌的淚水渾濁而溫暖。我說，外婆，我不會離開你的，我跟樂小天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他肯定也願意的。

外婆就笑了，憐愛地在我的額頭印上一個吻，然後她說，明天外婆一個人去賣豆漿，你去找小天玩吧。

（三）

事實上，我的整個童年裡只有樂小天一個玩伴。有關母親的流言蜚語終究沒有被歲月完全沖淡，那些形容潔凈的孩子因為長輩的教唆，他們在看我的時候眼睛里閃動着異樣的光，不容許我加入他們任何的遊戲。

只有樂小天安然地牽着我的手穿過那些閃亮的清晨和曖昧的黃昏，輕柔的風從我們的耳畔拂過，帶着年少的甜蜜和芬芳。我們像南去北歸地遷徙的候鳥一樣，在冬夏更迭中平和地成長，彷彿可以聽見骨頭拔節的細微聲音。

樂小天住在一個有着紅色尖頂的老舊教堂里，最外面圍着一圈灰白色的木柵欄，再外面一點種滿高大的香樟和桑樹。春天裏他會敏捷地爬上桑樹，摘大捧的粉紅和深紫的桑葚扔給我。那些酸酸甜甜的果子是我童年裡最豐盛的零食。到了冬天樂小天就會帶我去護城河上滑冰，在空敞的稻穀場上堆雪人。後來倦怠了我們就緊挨着坐在一起，他附在我耳邊嗓音稚氣而真誠地說，七公主，我一直會是你勇敢的騎士。

那是我聽到的第一個承諾。它像一部魔法一樣，不斷地變幻着幸福和溫暖，貫穿於所有寂寞的冬天。

原來，只要相親相愛，即使只是兩個人在一起，也可以是一整個世界。

（四）

我和樂小天成長為單純而堅強的小孩，逍遙自樂地生活和遊戲，那些頑劣孩子製造出來的流長蜚短再也不能傷害到我們。他們看見我們走過，就會帶着幸災樂禍的表情叫囂，樂小天，小孤兒；唐嫣然，父母都不要。

樂小天總是心疼地捏一下我的手，用他的溫情為我撐開一層抵擋冷箭和憂傷的結界。那一刻，我們的世界是那樣的恬然安和。只是有時候我們心靈上的創傷也會倏然乍裂，隱隱作痛，因為我們明白我們都已經被父母忍心遺棄了。

樂小天從小就生活在孤兒院里，那個教堂里的神甫收養了許多像他一樣有着生理缺陷的孩子。樂小天曾經神色哀傷地問我，七公主，你說如果我的臉不是這樣難看，我的父母會不會也非常疼愛我？

我難過得說不出來話，我極力地去安撫這個心靈澄凈的男孩。我說，他們一直都疼愛着我們，只是他們也需要自己的生活。

這是我所能想出來的最出彩的句子，我希望可以在樂小天情緒陰霾的時候為他亮開一條彩虹。樂小天終於柔軟地哭泣起來，因為對我的依賴和信任，他在我面前淋漓盡致地袒露了所有的難過和脆弱。我們在冰天雪地里緊緊地擁抱，彼此依偎和取暖。

（五）

因為我們一直相親相愛地在一起，所以我們的童年並不蒼白。我們像所有普通的孩子一樣，擁有各種各樣的情趣和歡樂。我們守着一些秘密，我們追尋一些幸福，我們甚至謀劃過私奔。那是在我十二歲的秋天，樂小天學着連環畫上的情節帶着我穿越開闊的田野和低矮的山嵐，滿懷憧憬地奔向霓虹璀璨的城市。那時候我們是如此執着地相信，我們像書本里所有的言情男女一樣，愛情正在萌芽和滋長。

那是新鮮而倦乏的一天，我們在摩肩擦踵的樓廈縫隙里迷惘地遊走，不斷涌動的色彩和景觀最終讓我們的眼瞳疼痛，我們終究散失了最初的情趣。黃昏降臨的時候，我們洶湧地想念那個鄉下小鎮，想念我的奶奶和教堂里的唱詩聲。

樂小天帶着我在星光月華下往回走，因為失去了企待，那段鄉間土路變得冗長而艱難。半途上我終於要趴在樂小天的肩頭了，俯在他的背上像安適地睡在一隻安穩的船上。那天外婆、教堂里的神甫和孩子們一直接到了鎮子的外面，他們舉着的火把亮成好看的一片紅光。那麼溫暖的光環和呼喊終於讓我掉下眼淚來。我迅疾地從樂小天的背上跳下來，雀躍着向人群奔跑過去。而樂小天也終於因為一路的疲倦，頹然地癱倒在地上。

這是一次無疾而終的私奔，卻赫然地驗證了我們情誼的純粹和深摯。

（六）

再一次地出遠門是在第二年的春天。我無端地患上了一種嚴重的疾病，鎮子上的醫院已經無能為力了。外婆只好帶我去一些大城市求醫，同行的還有樂小天。十五歲的他已經長成一個有着青色下巴的小男人了。一路上都是他在打理各種瑣碎的事，外婆在火車上睡覺的時候，他就陪着我。當時我的神志時常地恍惚，他身上散發著我熟悉的氣息，讓我安心。我喃喃着問他，如果我死了，你會一直記得我嗎？

會的。他的聲音嘶啞而堅定，隱約着一些憂慮和哀傷。

所幸的是那一次我終於逃過了命運里的劫難，一個月的輾轉奔波之後我終於全然康復了。我們又能開始繼續風一樣透明乾淨的生活了。可是我的外婆卻因為過度的勞累，病倒了。這個一生都在為子女打磨幸福的老人，到底在卧床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之後，撒手決絕地離去。

我已經哭泣不出任何的眼淚了，那些悲傷像一層層翻湧的浪一樣將我淹沒。這個與我相依為命的老人的謝世，讓我一整年都沉浸在窒息的悲痛和想念里。而她在那些遭受病痛折磨的日子裏，依然竭力地為我尋找一條未來的活路。她託了各樣的關係和各色的人在南方打聽我母親的下落，她希望她能知曉這裡發生的一切，然後她趕回來，帶我離開。

（七）

從十三歲的秋天開始，我就住進了鎮子上的教堂。我在這個古樸的小鎮上已經沒有任何血緣親人了。孤兒院的神甫收留了我。

那裡全部是一些生理殘缺或者臉相破陋的孩子，可是他們的靈魂比任何人都潔凈。我與他們一起勞動，一起讀《聖經》，一起學會愛與恩慈，而且一起分享神甫發下來的糖果和巧克力。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原來那麼多流逝的歲月里，樂小天一直把他的那份糖果和巧克力當作魔術的道具，給了我。這該是怎樣的關愛和心疼，我抑制不了地潸然淚下。

到了翌年的冬天，我的母親終於回到了這個小鎮。她是那樣一個令我生疏而美麗的女人，她走過來與我親近的時候我感覺不到任何的欣喜。可是她依然要帶我去南方的城市，她說在那裡她已經跟我的父親為我安頓好了一切。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流淌着女人所獨有的幸福和甜蜜。

我離開小鎮的那天，教堂的孩子們都來送我。樂小天一直跟着捨不得離開。天空中下起了鵝毛大雪，轉瞬間我們全身就是一片雪白。我伸過手去溫暖他的手，我問他，如果我離開了，你會一直記得我嗎？

會的。他的聲音不帶一點雜質的乾淨和堅定。可是就在他點頭的瞬間，已經有大顆晶瑩的淚珠從我們的臉頰上同時滑落。他臉上瀰漫的憂傷，多麼像小時候我們用火為它取暖的雪人啊，眼淚像消融的雪水一樣洶湧開來。

（八）

我見到我的父親，一個英俊而銳利的男人，修長的手指上有終年都洗不掉的顏料污漬。他會溫和地撫摩我的頭髮，在我的臉上輕柔地親吻。他說，孩子，爸爸媽媽讓你受苦了。

我開始融入正常的家庭生活，可是我依然穿山越海地想念那個北方小鎮，想念樂小天。我們時常有書信往來，偶爾他也會跑到鎮子上的郵局給我打電話。縱然相隔千里，我依然習慣和依賴他聲音里的溫情。

我出落得亭亭玉立，在學校里已經有男孩子給我寫或幽遠或沉靜的情書。那些不帶任何意義的承諾不過讓我莞爾一笑，我始終淡然自若。

「流氓兔」是個例外。

「流氓兔」是我父親的學生，他有稜角分明的臉龐和卓越的繪畫天賦。他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穿着寬大的白色T恤，胸前印着一隻一度流行的「流氓兔」圖案。他對我微笑，笑容澄澈無邪。我問他的名字，他嬉皮笑臉地說，就叫我「流氓兔」吧。

「流氓兔」有着樂小天那樣的沉和，骨子裡卻也有一股叛離和喧囂。他帶着我遊逛這個盛大的城市，帶着我吃遍了各種風味小吃。這個男孩子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讓我着迷。直到一個夜晚，他在我家門前的一排薔薇下親吻我，我才驀然發覺，他已經摧毀了我童年裡所有的眷戀。

我終於忍不住在樂小天打來的電話里問他，如果我喜歡上別人了，你還會一直記得我嗎？

這句話就像鋒利的刃一樣刺傷了他，緘默了很久，他最後隱忍着難過說，會的。

在每個人的生命里總有個人不休不倦給你最無私的呵護和愛，比如樂小天對我。

（九）

「流氓兔」終於背叛了我。她和學校里的一個女孩子從曖昧發展到她找到我，質詢我。她是桀驁而尖銳的女子，對我咄咄地說話。她說，我跟他更合適，你放棄吧。

我像被猝然擊毀的沙漏，一切我都無力控制。在極度的委屈和傷心中，我只能在樂小天那裡尋找安慰，他永遠是為我遮蔽風雨的城堡。我像小時候一樣在電話里哭得肆無忌憚，那天是他從師範畢業的喜慶日子。

樂小天偷偷地趕到我的城市找到「流氓兔」，他在喧鬧的大街上用男人的方式為我討回一個公道。「流氓兔」那張俊朗的臉被他的拳頭打得鮮血淋漓。可是他也被刑事拘留了。

在那短暫的半個月里，一切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那個糾纏「流氓兔」的女子喜歡上一個更有才情的男生。「流氓兔」也終於醒悟過來，他終究明白真正的愛情所需要的真誠和純粹。他過來找我，他站在大雨滂沱的夜裡懺悔。那一刻他是一個迷途知返的單純小孩，他的真摯打動了我，我終於原諒了一切。青春原本就是一段兜離反覆的歲月。

我們一起去接樂小天出來，我上前擁抱那個五年未見的男孩，他的臉色有些憔悴，可是懷抱依然是寬厚溫暖的。我在耳畔問他，如果我結婚了，你還會一直記得我嗎。

這一次，他終於看着我釋然地笑了。會的。他說，祝福你們。

（十）

三年後的清明，我和「流氓兔」帶着我們剛剛滿月的孩子去北方的小鎮為外婆掃墓。所有的時光都沉靜下來。

然後我們去鎮上的教堂看望樂小天。曾經生活在這裡的孩子已經長大，憑藉著各自學到的謀生技藝星落四方。那個溫善的神甫已經去世，樂小天師範畢業后留在了這裡，收養和教導那些被遺棄的孩子，繼續着神甫的事業。

他從課堂上下來，遠遠地與我們對望。春天裏的陽光明媚而和煦，透過香樟和桑樹的枝葉射下來，在地上濺起許多明亮的光斑。有一些白色的鳥從我們的頭頂鳴囀着飛過，天空是接近透明的藍，桑樹上結出青色的小果子。時光在那一瞬，彷彿折回了迢遙的童年。

樂小天淘頑地叫我，七公主。他悠然地晃了一下肩膀，然後將手指上的粉筆屑在褲管上輕輕擦掉。

總有一些事情是不需要完整的，也不會輕易忘記的。那些寂寞冬天裏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是有這樣的事吧：漫長寒冷的冬季，一場接一場的柔軟潔白的飄雪，糖果的甜蜜和木刨花的清香。生活簡單而純粹，我們是乾淨單純的白色小孩，我們平靜而虔誠地在雲淡風清的日子裏遊走。那些消逝的美麗時光都一絲一縷地留在了我們明亮的眼眸里，留在我們掌心糾纏的細細線紋里。我們是如此的幸福。

可是，可是我們總會一點一點地